作者:[英]蒙塔古·罗兹·詹姆斯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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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物专家的鬼故事(“域外聊斋”书系)试读:
卷一
1
埃尔伯力克教士的剪贴册
2
圣贝尔特朗·德·科曼热是比利牛斯山山口上的一个破落小镇,3它离图卢兹不远,十分靠近巴涅尔—德吕雄。法国大革命之前,这里是主教管辖区,此处建有一座教堂,现在还有一些游客前来观光。一八八三年春,一个英国人来到了这个古老小镇,我实在没法用“城市”一词来夸大它,因为此地居民不足千人。那英国人来自剑桥大学,4特意从图卢兹赶来参观圣贝特朗教堂。他把两个朋友落在了图卢兹的旅店里,因为虽同为考古学家,但他的热情远高过那俩朋友。那两人答应第二天早晨过来与他汇合。对他俩来说,在教堂待上半个小时5就足够了,之后他们三人将前往欧什。这天,我们这位英国人到得挺早,教堂占据着整座科曼热小山,他打算用一整本笔记本和数打感光版来描绘以及拍摄这座美丽教堂的角角落落。为了让这个计划如愿6以偿,叫教堂司事陪上个一整天是十分必要的。于是,颇为粗犷的7红帽子旅馆女掌柜去邀请了教堂司事或教堂管理人(虽可能不准确,但我偏好第二个称呼)。他过来后,那英国人发觉他是个异常有趣的研究对象。有趣的地方不在这个矮小、干瘦、皱缩的老人的外表上——他和法国一大批教堂管理人没什么两样;而在于他那种鬼鬼祟祟,或者说惊恐、压抑的气质上。他老是回头张望,背上和肩膀上的肌肉似乎都因为这持续的神经紧张而突起了,好像他预感随时都会落入敌人手中似的。他是被无法摆脱的幻觉所困扰,抑或因良心有愧而饱受折磨,抑或是个不堪忍受家中悍妇的丈夫?那英国人不知道该将他归为哪一类。他判断第三种解释当然是最为可能的,然而他总觉得教堂管理人害怕的应该是比家中悍妇更为可怕的存在。
由于那英国人(姑且称他为丹尼斯通)很快就专心地做起了笔记,又忙着拍照,因此他只是偶尔瞥两眼教堂管理人而已。每次他看教堂管理人时,都发现他离得不远,不是倚着墙缩成一团,就是蜷伏在某个牧师座席里。一段时间之后,丹尼斯通有些烦躁不安起来。他8怀疑自己害得这老人没法去吃午饭;也怀疑管理人是不是担心他偷走圣贝特朗的象牙权杖或挂在圣水坛上方那满是灰尘的鳄鱼标本。这些想法开始让他十分难受。“你不回家吗?”他终于问道,“我一个人也能做完笔记的。如果你担心的话就把我锁在里头吧。我至少还得在这儿花两小时呢,你肯定觉得冷,是吧?”“老天爷!”那小老头说道,这提议似乎让他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之中,“这种想法绝不能有!让先生您一个人在教堂里待着?不,不,无论是两小时还是三小时,我都无所谓的。我吃过早饭,也不觉得冷,先生,谢谢您了!”“那好吧,老伙计,”丹尼斯通自言自语道,“我可警告过你了,后果你得自己承担了。”
不到两个小时,丹尼斯通便全面细致地查看了牧师座席、被废弃9的巨大管风琴、尚·德·穆雷昂主教时期所建的唱诗班席隔屏、窗玻璃及挂毯的遗迹,以及藏宝室中的物件。教堂管理人依旧紧跟着丹尼斯通,当一两声那种常在空洞的大房子里出现的奇怪声响传到他耳朵里时,他便常常回头看,好像被什么东西叮了似的。有时候那种声响确实挺奇怪的。“有一次,”丹尼斯通对我说,“我可以发誓说,自己听到了一声从教堂塔楼高处传来的微弱的尖笑。我疑惑地望了望教堂管理人,他连嘴唇都白了。‘是他,肯定是,不会是别人;门是锁着的。’他就说了那么几句,然后我们互相望了好一会儿。”
还有件小事也让丹尼斯通挺迷惑的。当时他正在查看一幅挂在祭坛后边、有些模糊的巨大画作。那幅画是一系列描绘圣贝特朗神迹的作品中的一幅。画作的内容几乎难以辨认,但画的下方有一段拉丁铭文写道:“Qualiter S. Bertrandus liberavit hominem quem diabolus diu volebat strangulare.”(圣贝特朗如何解救一个被恶魔追杀的人。)
丹尼斯通嘴角带着点揶揄的表情,微笑着转过头去和教堂管理人说话,令他吃惊的是那老伙计跪在地上,望着那幅画,眼神好似一个痛苦万分的哀求者,他紧紧合住双手,脸上泪水纵横。丹尼斯通自然连忙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但心头的疑惑却难以抹去。“这般拙劣的画作怎么能将一个人感动至此?”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教堂管理人一整天都看上去奇奇怪怪的:这人肯定是个执念狂;但他的执念是什么呢?
快五点时,短暂的白天接近黄昏,教堂逐渐被阴影覆盖,虽然一整天都能听到些奇怪的声响——比如模糊的脚步声、远处的谈话声,似乎变得更加频繁和引人注意了。毫无疑问,因为夜色将至,听觉变得更加敏锐了。
教堂管理人开始表现出着急和不耐烦了。看到丹尼斯通终于收起并放好了笔记本和相机后,他发出了一声欣慰的叹息,立刻匆匆带丹10尼斯通去了位于塔楼下方的教堂西门。那时刚好响起三钟经。拉几下笨重的钟绳,贝特朗大钟便在高高的塔楼里发出鸣响,她的声音荡过松树林,穿过山谷,随山泉大声鸣唱,告诉那些孤寂山岭上的居民们记住并重复天使对于圣母的问候,天使称圣母为“女人中蒙祝福者”。这之后,小镇迎来了一天中第一阵彻彻底底的宁静,丹尼斯通和教堂管理人这时也走出了教堂。
在教堂台阶上,他俩交谈了起来。“先生您似乎对圣器室里的唱诗本挺感兴趣的。”“是的。我正想问你镇上有没有图书馆呢。”“没有,先生;或许以前有一个牧师会的图书馆,但这镇子这么小——”说到这儿,他似乎奇怪地犹豫了一下,接着又突然说下去11了:“但如果先生您是个古书爱好者,那我家有些东西您可能会感兴趣的,就在这儿附近。”
这一下子让丹尼斯通燃起了希望,他曾梦想在法国一些未曾有人到访的角落里找到珍贵的古稿,但这梦想的火焰一会儿又熄灭了。或12许只是普朗坦在一五八〇年左右印制的一本乏味的弥撒书而已。这地方离图卢兹这么近,怎么可能未被收藏家们扫荡过?然而,如果不去看看就太傻了;如果他拒绝邀请的话,自己肯定会一直自责的。于是他俩就出发了。丹尼斯通半路上想起了教堂管理人当时那阵奇怪的犹豫以及突然间的坚定态度,他有点小人之心的想道,难道他被认为是个有钱的英国佬,教堂管理人诱骗他去郊外,然后趁机劫杀他?于是他稍显突兀地开始和教堂管理人聊起天了,并笨拙地插话说道,自己那俩朋友第二天一大早就会来和他会师。让他吃惊的是,他这么一说,似乎教堂管理人反倒立马就从某种焦虑之中解脱了一些。“这真好,”他非常高兴地说道,“这太好了。先生您会和朋友一起旅行;他们会一直和您待一块儿。和朋友一起旅行是件好事——有时候。”
最后三个字似乎是后来想到才加上的,那可怜的小矮个说完便又恢复忧虑的状态了。
他们一会儿就到了管理人家里,这房子要比邻里的住宅高大许多,是一座石材建造的屋子,门的上方雕刻有一块盾牌,那是埃尔伯力克·德·穆雷昂之盾。丹尼斯通告诉我,埃尔伯力克是尚·德·穆雷昂主教的一位旁系后裔,他在一六八〇至一七〇一年期间担任科曼热的大教堂教士。屋子上层的窗户用木板盖住了,正如科曼热其他地方一样,这屋子也显示出一种岁月流逝之感。
走上台阶时,教堂管理人停了下来。“也许,”他说,“也许,这个,先生您没时间吧?”“怎么会——我有的是时间——我到明天为止都没什么事做。我们去看看你的收藏品吧。”
说到这儿,门打开了,一张脸望了出来,这面孔比教堂管理人年轻许多,但也带着某种相似的不安表情:只不过有一点不同,这脸孔上的担心不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而是为对方而感到焦虑。很显然,这是教堂管理人女儿的脸孔;除却我已描述的那表情外,他女儿其实长得挺漂亮的。她看到自己的父亲有一位身强体健的陌生人陪同,瞬间轻松了许多。父女之间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丹尼斯通只听到只言片语,教堂管理人说“他在教堂里大笑”,那女孩听后一言不发,满脸惊恐。
没过一会儿,他们便坐在了屋子的起居室中,这是一间小却高的房间,地上铺着石板,大壁炉里的木柴燃烧着,火焰跳跃,屋里闪动着光影。起居室里放着一个高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其中一边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了,耶稣色彩自然,十字架则是黑色的,这塑像让起居室有了几分祈祷室的氛围。耶稣受难十字架下方是一个老旧但坚固的箱子,管理人拿了灯火,挪好椅子后,便走向那箱子,并从中拿出一本大书,丹尼斯通觉得整个过程中管理人越来越激动和紧张。那大书用白布包裹着,布上粗糙地绣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在打开布块前,丹尼斯通便对这册书的大小和形状产生了兴趣。“没那么大的弥撒书,”他想道,“也不是圣歌集的常有形状;或许这真会是件宝贝。”过了一会儿,书已被打开,丹尼斯通感觉自己终于发现一样与众不同的珍品。在他面前放着一本巨大的对开本书册,或许制作于十七世纪,书的两侧用金色颜料印着埃尔伯力克·德·穆雷昂教士的徽章。这本书原可能有一百五十页纸,几乎每一页上都贴有一页泥金手抄本。丹尼斯通做梦也没想过能找到这样的藏品。书册中有十页《创世记》的印本,有插图,肯定是公元七〇〇年前印刷的。书中还有一整套《诗篇》中的插图,是英国印刷的,是十三世纪可能印刷出来的最高品质的作品;或许其中最棒的是,里面有二十页安色尔字体写的拉丁文,通过其中的部分文字可以立马判断,可能出自某本古老的未为人知的基督13教初期教会领袖的论著。这可能是帕皮亚《论主的言论》印本中的14一部分吗?据信这书的最后抄本至迟出现于十二世纪的尼姆。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必须带这册子回剑桥,即使他要动用自己所有的存款,并且在圣贝特朗等到款项汇到为止。他抬头望了望教堂管理人,想确定他是否流露出出售此书册的意愿。教堂管理人面色苍白,双唇喃喃着:“请先生您翻到最后一页吧。”他说道。
于是丹尼斯通继续翻了下去,每一页都会发现新的宝藏;在书册的最后他看到了两页纸,相比他看到的其他页面,这两页纸要新得多,这让他十分不解。这两页肯定是当代的,毫无疑问,肆意妄为的埃尔伯力克教士为了制作这本无价的剪贴本,一定洗劫了圣贝特朗教会图书馆。那两页纸的第一页上画着一个草图,绘制得十分仔细,对此处熟悉的人立马便可认出是圣贝特朗大教堂南边的过道和回廊。图上有一些奇怪的标记,看似行星记号,角落里还有一些希伯来文单词;回廊的西北拐角处有一个金漆绘制的十字架。草图下方写着如下的几行拉丁文:“Responsa 12mi Dec. 1694.Interrogatum est:Inveniamne?Responsum est:Invenies.Fiamne dives?Fies.Vivamne invidendus?Vives.Moriarne in lecto meo?Ita.”(1694年12月12日之答复。问:吾可否寻觅之?答:
汝可。吾将富足?然。吾将衣食无忧?然。吾将寿终正寝?然。)“这真是寻宝者的极好范例——让我想到了《古老的圣保罗大教
15堂》中的加特尔梅恩教士先生。”丹尼斯通翻看这一页时点评道。
之后他看到了让他印象深刻的一幅画作,他时常对我说,他相信没有任何一幅画作或图片可以让他印象如此深刻。虽然他看到的这幅画作现已不复存在,但留有一张照片(为我所有),照片本身便证实了他的观点。此处说到的画作是一幅十七世纪末的乌贼墨绘制的作品,16第一眼看到,可能会觉得描绘了《圣经》中的一个场景;因为画中的建筑(画作表现的是室内场景)以及人物有种半古典的味道,两百年前这被认为是适合用来描绘《圣经》场景的风格。画作右边,一个王者坐在宝座上,宝座位于十二级台阶上,王者头顶有一华盖,宝座两边各有一只狮子——很明显这是所罗门王。他身体前屈,伸出权杖,呈现出一种命令的姿态;脸上露出恐惧及厌恶的表情,也透露出一丝强势和自信。其实画作的左半部分是最为奇特的,引人注意之处主要在左半部分。宝座前方的过道上聚集着四个士兵,他们围绕着一个蹲在地上的东西,一会儿我将具体描述这东西。另有一个士兵死在了过道上,他的脖子被扭断了,眼珠暴突。那四个围聚的护卫望着所罗门王。从他们脸上可以看出更为明显的恐惧感;事实上,似乎他们全靠着对主人的极度信任才支撑着没有逃走。一切的恐惧显然是由蹲在他们中间的那个东西引起的。要用文字传达那东西对观者造成的印象是极其困难的,对此我完全不抱希望。我想起,曾经有一次我将这画作的照片展示给一个构词学讲师看,我想说他是一个极其理智、毫无想象力的人。但他看完后,当晚就坚决不肯一个人睡了,他告诉我随后好几天晚上他都不敢在睡觉前吹灯。但至少我可以描绘下这东西的主要特征。一开始你看到的只是一大坨粗糙、缠在一起的黑色毛发;之后会看到毛发下面是一个瘦得可怕的躯体,几乎像个骷髅,但肌肉如电线般凸起。那东西的双手苍白无光,和身体一样,也覆盖着又长又糙的毛,而且长着一双可怕的爪子。它的双眼用烈焰般的黄色描绘,瞳孔则非常黑,这双眼正用一种野兽般的愤恨望着宝座上的所罗门王。想象一下,将南美那种可憎的捕鸟蛛转化成人形,并且赋予其仅次于人类的智力,你就会大致感受到这幅可怕画作引起的恐怖之感。举凡见过此画作相片的人都惊叹说:“这肯定是现场描绘下来的。”
这画作带给丹尼斯通最初的那阵巨大恐惧感稍微减退后,他偷偷看了一眼管理人父女俩。教堂管理人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女儿则抬头望着墙上的十字架,慌乱地拨弄着念珠,做着祷告。
最终丹尼斯通问出了那问题:“这书册卖吗?”
又出现了他之前注意到的犹豫迟疑以及突然的下定决心之感,然后他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如果先生您想买的话。”“你开多少价钱呢?”“我卖两百五十法郎。”
这太令人吃惊了。即使是古董收购商的良心有时也会有所触动,更何况丹尼斯通比古董收购商有良知多了。“好家伙!”他重复了几次,“你这书册比两百五十法郎值钱多了,我向你保证——远远高过这价钱。”
但回复依旧:“我只卖两百五十法郎,不会加价了。”
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这么个好机会。付了钱,签了收据,为这交易喝了杯酒之后,教堂管理人似乎换了个人似的。他站得更挺直了,也不再疑心重重地望身后了,实际上他开始放声笑或者说试着大笑了。丹尼斯通这时决定走了。“我是否可以荣幸地陪先生您回到旅店里呢?”教堂管理人问道。“哦,不用了,谢谢您!旅店离这儿不超过一百码。我很清楚怎么走,而且月光也很好。”
教堂管理人再三要求送他回旅店,而丹尼斯通也坚决推辞了。“那好,但先生您如果遇到突发情况一定要通知我;走在路中间,两边比较高低不平。”“好的,好的。”丹尼斯通说道,他急着回去单独查看这战利品;说着便夹着书册走到了过道里。
他在过道里遇到了管理人的女儿;似乎急着想私自做点小买卖;17或许如基哈西一般,想从她老爸手中逃脱的外国佬“拿点什么”。“先生这是个银制的十字架项链,希望先生好心收下吧?”
说真的,丹尼斯通很少用到这些物件,这小姐到底想干什么呢?“我什么都不需要——一点都不需要。先生您尽管拿着。”
她说这话以及其他一些话语时的语气无疑是非常真诚的,因而丹尼斯通只好万分感谢,并同意将这项链挂在了脖子上。这看上去像是他为这父女做了些他俩不知该如何回报的好事似的。他离去时,他俩站在屋门口望着他,当他在红帽子旅店门口最后一次挥手说晚安时,他俩还在屋门口望着他。
晚饭后,丹尼斯通回到卧室,只有那战利品和他在一起。女掌柜听说他去了教堂管理人家里,并带回了一本老旧的书册后,便表现出18了一些特殊的兴趣。他似乎听到女掌柜与教堂管理人在餐厅外面的走廊里匆匆交谈,对话结束时说到一句“皮埃尔和贝特朗今晚将睡在这屋子里”。
整个晚上,一种持续增强的焦虑感逐步占领了他——或许是发现这宝贝之后的喜悦引起的紧张反应吧。不管是什么引起的,最后这焦虑感让他觉得有什么人在背后,背靠着墙更为舒服些。当然这一切和他收获的藏品之价值相比,都变得无足轻重了。此刻,正如我已说过的,他一个人待在卧房里,浏览埃尔伯力克教士的宝藏,每一刻都会有神奇的发现。“上帝保佑埃尔伯力克教士!”丹尼斯通说道,他非常习惯自言自语,“不知道他葬在何处?老天爷!真希望女掌柜可以学学怎么笑得开心点;听上去让人觉得好像屋子里有人死了一样。再吸半根烟,怎么样?我想也许是个好主意。不知道那女孩坚持要给我的十字架是干吗用的?我猜是上个世纪的物件了,是的,应该是。挂在脖子上真让人受罪啊——太沉了。很可能他父亲已经戴了很多年了。我想收起来之前还是清洗清洗吧。”
他取下了十字架,把它放在桌子上,这时他的注意力被他左手肘边红布上放着的一样东西吸引了。两三个关于那是个什么东西的念头无比迅速地在他脑海里掠过。“一个拭笔器?不,这屋子里没这种东西。一只老鼠?不,太黑了。一只大蜘蛛?我相信绝对不是——不,上帝啊!那是一只和画中一模一样的手!”
在极短的一瞬间,他已经看清了那只手。惨白,毫无光泽的皮肤,瘦骨嶙峋,肌腱极其有力;粗糙的黑毛,比任何人类手上的毛都要长;手指顶端长着尖锐的指甲,指甲朝前屈伸,灰色、粗硬并且弯曲。
超脱寻常的恐惧感让他心头一紧,接着他冲脱了座椅。那东西在他座椅背后慢慢站了起来,左手放在桌子上,右手正弯曲在他的头皮上方。那东西周身披着乌黑破烂的布条;和画中一样,它全身覆盖着粗糙的毛发。它的下颚很薄——该怎么描述呢——很浅,好似一只野兽的下颚;黑色嘴唇后面是牙齿;没有鼻子;眼睛是火焰黄的,瞳孔则又黑又深,闪烁着一种摧毁生命的狂喜般的愤恨与渴望,这是怪物身上最可怕的特点。这东西应该有某种程度上的智慧——高于野兽,但低于人类。
这可怕事件在丹尼斯通内心引起的是极度的生理恐惧以及最深切的心理憎恶感。他当时做了什么?他又能做些什么?他不太确定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清楚自己说话了,而且摸黑抓到了那个银质十字架,他意识到那恶魔朝他逼近了一步,这时他如一头痛苦的野兽一般大声吼叫起来。
两个矮小壮实的男服务员,皮埃尔和贝特朗,冲了进来,什么都没看见,但是感觉到被一个从他俩中间穿过的东西给撞到了边上,他们发现丹尼斯通已经晕厥。他们整晚都陪着丹尼斯通,他的两个朋友也在第二天早晨九点前到达了圣贝特朗。那时候他虽还感到有些颤抖和紧张,但已基本恢复正常。他的两个朋友在看过那幅画作,并且与教堂管理人交谈了之后,相信了他的故事。
黄昏时分,矮个子管理人找了个理由来到旅店,充满兴趣地听了女掌柜转述的故事,但他丝毫不感到惊讶。“那就是他——那就是他!我亲眼看见过他。”这是他唯一的评论;面对诸多提问,他只给了一个答复:“我看到过两次;但感觉看19到过上千次。”他不肯告诉别人那书册的来源,也不肯叙述自己经历的详细情形。“我快要安眠了,我将好好休憩。你们为什么要烦扰20我?”他说道。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他或者埃尔伯力克·德·穆雷昂教士承受过何等煎熬。那幅影响重大的画作背面有几行文字或许可以为这件事做出点解释:
Contradictio Salomonis cum demonio noctumo.
Albericus de Mauleone delineavit.
V.Deus in adiutorium.Ps.Qui habitat.
Sancte Bertrande, demoniorum effugator, intercede pro me miserrimo.
Primum uidi nocte 12mi Dec.1694:uidebo mox
ultimum.Peccaui et passus sum, plura adhuc21
passurus.Dec.29,1701
我其实一直都不怎么了解丹尼斯通对于我以上叙述之事件的真实看法。他有一次引用了《便西拉智训》中的一段话:“风被造出来,22携带惩罚,猛烈异常,足以‘撼山’。”还有一次他说道:“以赛亚是一个直觉灵敏的人;他不是说过巴比伦废墟里住着夜间的怪物吗?23这些东西在目前都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
他的另一个想法也让我印象深刻,而且我很赞同。去年,我们一起去了趟科曼热,去看看埃尔伯力克教士的坟墓。那是个巨大的大理石建筑,墓前有座埃尔伯力克教士的雕像,他身穿黑色教士袍,头戴假发,雕像下有一段关于其学识的详细颂文。我看见丹尼斯通和圣贝特朗的教区牧师聊了一会儿,当我们启程离去时,他对我说:“我希望这是正确的:你知道我是长老教信徒——但我——我还是相信‘埃尔伯力克·德·穆雷昂安息时有人为其做弥撒并颂唱挽歌’。”接着他加了一句,语气里带点北部英语的味道,“我没想到他为此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24
这本剪贴册现藏于剑桥大学的温特沃斯图书馆。丹尼斯通为那幅画作拍了照,在结束第一次科曼热之旅时他将画作烧毁了。25
失去的心脏
据我所知,那是一八一一年九月的一天,一辆驿站马车驶抵位于26林肯郡中心的奥斯沃比大宅门口。马车一停,车上唯一的乘客,一个小男孩便跳了下来,并在按响门铃与大门开启前的短暂间隙中,万27分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他看到一座高大的方形红砖房,建于安女王统治时期;一七九〇年增建了素净的古典风格石柱门廊;这大宅有很多窗户,既高且窄,窗玻璃很小,装着粗厚的白色窗框。宅前顶部是一面三角墙,墙上有扇圆形窗户。宅邸左右两边有厢房,通过独特的玻璃顶走廊与中间的主楼连接,走廊则由廊柱支撑。这些厢房只是宅邸的马厩和下房而已,厢房顶部是装饰性的穹顶,上面装有镀金的风信旗。
黄昏之光照射着大宅,使得窗玻璃如许多火焰般闪着光芒。大宅前面是一片平坦的庭园,里面散布着橡树,边上种着高耸入天的冷杉。树木遮住了庭园边上教堂塔楼的钟,只有金色的风标被光照到。六点的钟声敲响,随风轻柔传送。男孩站在门廊上,等着大门开启。他感觉,整体而言,虽然笼罩着一种早秋傍晚常有的忧郁气息,但宅邸留给他的印象还不错。
驿站马车将他从沃里克郡带来此处,大约六个月前他成了孤儿。感谢他年长的表兄阿布内先生的慷慨提议,他现在来到奥斯沃比居住了。这一提议很出人意料,因为任何认识阿布内先生的人都将其视作节俭的隐士,在他平淡不惊的居家生活中出现一个小男孩会带来一些新的、似乎不怎么和谐的因素。事实上,对于阿布内先生的职业以及脾性人们了解甚少。据说有人听到剑桥大学的希腊语教授说,没有人比奥斯沃比的主人更了解晚期非基督教宗教信仰。他的藏书室里当然28有一切当时可以收集到的关于古代秘密宗教仪式、俄耳甫斯教诗歌293031、密特拉崇拜以及新柏拉图主义的书籍。在大理石铺地的大厅里放有一组制作精良的密特拉屠牛雕塑,这是宅邸主人以高价从黎凡32特运来的。他向《绅士杂志》投过一篇关于此雕像的描述性文章,33也在《重要博物馆》杂志上写过一系列引人注目的关于东罗马帝国34人的迷信的文章。总而言之,他被认为是一个泡在书堆中的人。因此邻居们非常吃惊,他竟听说了孤儿表弟斯蒂芬·艾略特的事情,更别说自愿接他到奥斯沃比大宅来住了。
无论他的邻居们期待着什么,又高又瘦又节俭的阿布内先生确实打算热情接待他的年幼表弟。宅门一开,他便冲出书房,兴奋地搓着双手。“孩子,你好啊?你好啊?你几岁了?”他说道,“嗯,希望你一路没有太累,还能吃得下晚饭吗?”“没有,谢谢您,先生,”艾略特少爷回道,“我挺好的。”“很好,小伙子,”阿布内先生说道,“孩子,你几岁了?”
刚认识两分钟,他竟然问了两次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奇怪。“下一个生日我就十二岁了,先生。”斯蒂芬说道。“亲爱的孩子,你生日是什么时候?九月十一号吗,啊?很好,非常好。还有差不多一年时间,不是吗?我习惯——哈,哈!——我习惯把这些事情都记在我的本子里。确定那时你是十二岁吗?没错?”“是的,没错,先生。”“很好,很好!帕克斯,带他去邦奇夫人房里,让他喝点茶,或者吃点晚饭什么的。”“好的,先生。”古板沉稳的帕克斯先生应道,便带着斯蒂芬去用人区了。
邦奇夫人是斯蒂芬来到奥斯沃比后遇到的人里最让他舒服、最有人情味的一个了。她让他觉得毫不拘束,十五分钟后他们就成了要好的朋友,之后也一直是好朋友。斯蒂芬来到时,邦奇夫人已经五十五岁了,她出生在奥斯沃比附近,在大宅里也已待了二十年之久。因此若说有谁对这宅邸及其周遭了解得清清楚楚,则非邦奇夫人莫属。而且她非常乐意与人分享这些信息。
斯蒂芬生性好奇、喜欢探险,他当然有一堆关于大宅以及宅邸庭园的问题急着想弄清楚。“月桂小径头上的礼拜堂是谁建的啊?楼梯间挂着的那幅画像里的老人是谁,就是坐在桌边、手下放着个骷髅的那位?”邦奇夫人丰富的知识储备一一解开了这些疑团以及许多类似的问题。但也有一些问题解释得并不令人满意。
十一月的一个傍晚,斯蒂芬一边坐在女管家房间里烤火,一边审视着他周遭的一切。“阿布内先生是个好人吗?他会上天堂吗?”他突然问道,怀着孩子们对长辈解答此类问题能力的特殊信心,他们认为长辈的决定对其他法官也适用。“好?我的好孩子!”邦奇夫人说,“主人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啦!我没和你说过他从街上带回来的小男孩吗?你这一提,已经是七年前了。还有一个小女孩,是在我来这儿两年之后。”“你没说过。邦奇夫人,快告诉我他俩的事,现在就说吧!”“好吧,”邦奇夫人说道,“那小女孩我好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有一天主人去散步时,带她回了家,并且吩咐当时的女管家艾利斯夫人好好照顾她。那可怜的孩子自个儿告诉我,她无亲无故。她在这儿和我们住了大概三个礼拜,后来,不知她骨子里就是个吉普赛人还是怎么的,有天早上我们都还没睁眼她就起床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听到过任何她的消息了。主人非常着急,把所有池塘都打捞了个遍。但我觉得是那些吉普赛人把她拐走了,因为她离开的那天晚上宅子周围有人在唱歌,持续了一个钟头呢。帕克斯说他整个下午都听到他们在树林里叫唤。哎呀,哎呀!那孩子虽然挺怪,沉默寡言的,但和我相处得不错,没想到她还挺居家的。”“那小男孩怎么了呢?”斯蒂芬问道。“啊,那可怜的男孩!”邦奇夫人感叹道,“他是个外国人,说自35己叫杰瓦尼。一年冬天,他在马车道附近演奏手风琴。主人一看到就把他叫了进来,问他哪儿来的,几岁了,靠什么过活,家人在哪儿等等,非常和蔼。但他也一样,他们都是些没教养的孩子,这些个外国佬,我觉着他和那女孩一样,某个晴朗的早晨就走了。我们猜了整整一年他为啥走,去干吗了,因为他的手风琴没拿走,就在那架子上挂着。”
那天傍晚接下去的时间里,斯蒂芬又向邦奇夫人询问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他还尝试着让那手风琴发出点声响。
当晚他做了个古怪的梦。宅子顶层走道的末端有一个废弃的旧浴室,他的房间也在那一层。浴室锁着门,但门的上半部分装着玻璃,挂在玻璃上的棉布门帘很久前就没了,因此你可以朝里面望,能看到右手边是依墙固定的铅衬浴缸,浴缸头冲着窗户。
在我说的那天晚上,斯蒂芬·艾略特觉得自己正透过门玻璃朝浴室里望。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他看到浴室里躺着个人形物。
他对自己所见情景的描述让我想起曾在都柏林圣米占教堂地窖看36到的场景,里面有几个世纪以来经过防腐处理的干尸。尸体都出奇的瘦,看上去很凄惨,铺满了灰尘,呈铅白色,包裹在寿衣般的长袍里。尸体瘦削的嘴唇瘪了进去,露出了若有若无的可怕微笑,双手则紧紧压在心脏的位置上。
正当他看着那个人形物时,它嘴里似乎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呻吟,双手开始摆动。这景象吓得斯蒂芬往后退了退,结果他醒来了,发现自己确实站在走廊冰冷的木地板上,月光正浓。他鼓起勇气——在我看来对他这年纪的男孩而言这勇气绝不常见——走向浴室去确认他梦中的人形物是否真的在那里。结果并没有,于是他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他的故事引起了邦奇夫人极大的注意。她甚至重新做了那浴室门玻璃上的棉布帘子。而且他在早餐时将自己的经历告诉阿布内先生后,对方对此十分感兴趣,并将这事记在了他所谓的“他的本子”里。
春分快到了,阿布内先生时常提醒他表弟,说古人一直认为春分对于年轻人而言是十分重要的节气;斯蒂芬应该照顾好自己,晚上要37关好卧室的窗户;塞索里努斯有过对春分的重要论述等等。那段时间发生了两件给斯蒂芬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
他度过了一个异常不安和压抑的夜晚,虽然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特别的梦。第一件事情就发生在那晚之后。
第二天傍晚,邦奇夫人正忙着帮他修补睡衣。“天呐,斯蒂芬少爷!”她很不耐烦地脱口而出,“您怎么把睡衣扯得这样粉碎?少爷,看这儿,您真是给帮您修补睡衣的用人添了不少麻烦啊!”
睡衣上确实有一连串非常严重而且不知哪儿来的裂缝和破口,毫无疑问补好睡衣需要有高超的缝补技术。破口都位于左胸上,是些六英寸左右的平行长裂缝,其中一些并未刺穿亚麻布的纤维。斯蒂芬只能说自己完全不知道裂缝是怎么来的,他可以肯定前一天晚上还没有。“可是,”他说,“邦奇夫人,这些裂缝和我卧室门板上的抓痕一模一样。我确定它们和我完全没关系。”
邦奇夫人张大了嘴盯着他,然后抓起一根蜡烛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斯蒂芬听到她去了楼上。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嗯,”她说,“斯蒂芬少爷,我觉得挺奇怪的,那些抓痕和印迹怎么会跑那儿去。猫啊狗啊都抓不到那么高的地方,别说老鼠了。说真的还挺像中国人的指甲印,我有个做茶叶生意的叔叔告诉我的,那时我还是小女孩。亲爱的斯蒂芬少爷,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和老爷说这事了。睡觉的时候把房门锁好。”“我一直都锁的,邦奇夫人,一做完睡前祷告我就锁了。”“啊,真是个好孩子,坚持做祷告就没人能伤到您啦!”
说着邦奇夫人又忙着修补破损的睡衣了,她偶尔停下来想会儿事,一直忙到睡觉前。这是一八一二年三月的一个星期五晚上。
第二天傍晚,帕克斯先生的突然到来,使得斯蒂芬和邦奇夫人通常的两人小分队增加到了三人。男管家帕克斯按规矩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储物间里。他没看到斯蒂芬也在房间里,而且他十分慌张,说话也不像平常那样慢条斯理了。“如果老爷有心情,他也可能在晚上自己去拿酒,”他一开头就说道,“邦奇夫人,但一般都是我白天去拿,或者就不喝酒了。我不知道酒窖里有什么东西,很可能是老鼠或者风声。但我岁数不小了,没法像以前那样做个彻底检查了。”“可是帕克斯先生,你知道宅子里有老鼠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啊。”“邦奇夫人,我没说这不奇怪。而且,我确实从船坞工人那里听38到过会说话的老鼠的故事,好几次呐。以前我从不相信这些,但今天晚上,如果我愿意委屈自己,把耳朵贴到地窖里层格子箱门上的话,肯定能听到它们在说些什么。”“哦,好吧,帕克斯先生,我可没心思听你这些鬼话了,老鼠在酒窖里说话什么的!”“好吧,邦奇夫人,我不想和你争。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愿意去里层格子箱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你现在就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啊,帕克斯先生,不该给孩子听到这些!喂,你会吓坏斯蒂芬少爷的!”“啊!斯蒂芬少爷?”帕克斯说道,突然意识到那男孩的存在,“斯蒂芬少爷肯定知道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呢,邦奇夫人。”
实际上,斯蒂芬少爷心里很明白,帕克斯先生一开始就不可能是在开玩笑。他对这事很感兴趣,虽然不是令人愉快的那种感觉。但无论他怎么问,男管家都不愿再透露酒窖经历的更多细节了。
我们现在来到了一八一二年三月二十四日。对斯蒂芬而言,这一天的经历非常诡异。这天风很大、很吵,让整个宅子和庭园都显得躁动不安。斯蒂芬站在庭园围栏边上,遥望园中时,觉得仿佛有一列无穷无尽的隐形人队伍从他身边随风飘过,他们进行着无止歇、无目的、无结果的挣扎,想要停下来、抓住可以让他们停止飘荡的东西,再一次和人间取得联系。他们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那天午饭后,阿布内先生说:“斯蒂芬,好孩子,今天晚上十一点钟你能来我书房一趟吗?我得忙到那会儿才有空,我想告诉你一些与你未来生活相关的东西,对你而言这十分重要。别和邦奇夫人或宅子里的任何人提起这事,你最好在通常的时间回房间去。”
生活中又增加了新的兴奋点,斯蒂芬很渴望抓住机会,熬夜到十一点。那天傍晚上楼时他往书房里望了望,瞧见壁炉前放着一个火盆,之前他经常注意到房间角落里的这个火盆,桌子上放着一个古旧的镀银杯,里面装满了红酒,杯子边上放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斯蒂芬路过时,阿布内先生正从一个圆形的银盒子里往火盆里倒香灰,但他没有注意到斯蒂芬的脚步声。
风渐渐小了,这是个寂静的月圆夜。卧室窗户开着,大概十点钟时,斯蒂芬站在窗边眺望乡间。虽然夜晚很宁静,但远处月光下的树林里,神秘住户们还不愿就此睡去。池塘彼岸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古怪的叫声,好像迷了路的绝望流浪者。很可能是猫头鹰或者水鸟的叫声,虽然听上去不是很像。它们是在往这边移动吗?现在,它们听上去已经在池塘的这一边了,过了一小会儿,它们好像在灌木丛里穿梭着。然后悄然无声了,正当斯蒂芬打算关上窗户继续看《鲁滨孙漂流
39记》时,他瞥见两个人站在大宅与庭园之间的砾石小道上,好像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俩肩并肩站着,抬头望着窗户。那女孩形状的家伙让斯蒂芬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梦中躺在浴缸里的那个人形物。男孩则让他感到更加惊恐。
女孩一动不动地站着,似笑非笑,双手紧紧贴着心口。那男孩长着黑头发,很瘦而且衣衫褴褛。他举起了手臂,似乎在进行恐吓,显示出一种难以满足的渴望。月光照射着他近乎透明的双手,斯蒂芬发现月光透过了他那长得可怕的指甲。他双手举起站在那儿,显露出了一片可怕的景象:他的左胸上有一个黑漆漆、大开着的口子。斯蒂芬脑海中——而不是耳边——回响起了他听到的饥渴又孤独的叫喊声,这叫声整个傍晚都回荡在奥斯沃比树林中。顷刻工夫,这对让人惊恐的家伙就悄无声息地快速离开了砾石小道,斯蒂芬发现他们不见了。
斯蒂芬感到十分害怕,他决定拿着蜡烛下楼去阿布内先生的书房,他俩约见的时间快到了。书房或者说藏书室,在前厅的一侧,斯蒂芬被内心的恐惧驱使,不一会儿就到了那儿。但进书房却没那么容易,他可以肯定书房门没有锁,因为钥匙还和往常一样插在门上。他不停敲门都没有回应。阿布内先生好像正忙着,他在说话。怎么,为什么他想叫喊似的?为什么叫唤声好像又哽住了?难道,他也看到了那两个诡异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了,房门在斯蒂芬惊恐的疯狂推撞下终于打开了。
在阿布内先生书房桌子上发现了一些文档,当斯蒂芬·艾略特到了足以理解这些文档的年纪时,他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文档中最重要的语句摘抄如下:“这是古人通常持有且坚信的一种信仰(我对古人在这些问题上的智慧有过一些切身体会,因此对他们的论述有信心),通过特定步骤——这些步骤对我们现代人来说似乎有些未开化的色彩——人们可以获得非常显著的精神升华。比如说,吸收一定数量同类的灵魂精华,个人可以彻底超越控制我们宇宙基本要素的神力等级。”4041“据记载,西门·马吉斯利用一个被他——用《克肋孟志》的作者所采用的诽谤性词语——‘谋杀’的男孩的灵魂为媒介,能够飞翔、可以隐身,还能变成任何他希望的形状。此外,我在赫尔墨斯42·特利斯墨吉斯忒斯的著作中发现了相当详细的记载,据称只要食用不少于三个,二十一岁以下之人的心脏,也可以产生与此类似的满意结果。为了验证这个方子的真实性,过去二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43都在挑选用于实验的corpora vilia。实验对象必须是那种轻易移除也不会在社会上引起空缺感的人。我实施的第一步是在一七九二年三月二十四日,移除了一个叫菲比·斯坦利的吉普赛血统的女孩。第二步则是在一八〇五年三月二十三日夜晚,移除了一个流浪的意大利孩子,他叫做乔瓦尼·帕欧利。最后一个‘受害者’——这是一个我感情上极其反感的词——必须是我的表弟,斯蒂芬·艾略特。日期必须是一八一二年三月二十四日。”“按要求进行吸收的最佳手段是从活体上取下心脏,将其烧成灰,44与大约一品脱红酒混合,最好是波尔图葡萄酒。起码前两个实验对象的残余部分都很容易隐藏:一个废弃的浴室或者酒窖都是不错的藏匿地点。实验对象超自然的部分可能会造成一些扰动,也就是流行语尊称为“鬼魂”的东西。但对于一个有哲学精神的人而言,他不会认为那些东西企图对他进行报复的无用努力有什么重要性。只有实验本身才是关键。我怀着强烈的满足感期待着实验——如果成功——将会给我带来的精神释放和升华。这不仅能让我摆脱(所谓)人类正义的约束,更能在很大程度上让我超越生死大限。”
阿布内先生被发现坐在椅子里,头后仰着,脸上笼罩着一层愤怒、惊恐以及凡人的痛苦表情。他左胸上有个可怕的撕裂伤口,心脏暴露在外。他双手无血,桌上的一把长刀也光净如新。伤口可能是一头凶残的野猫造成的。书房的窗户打开着,验尸官认为阿布内先生的死亡是由某种野生动物造成的。但斯蒂芬·艾略特在研究了上述我摘抄的文档后,得出了很不一样的结论。45
铜版画
不久前,我有幸为您讲述了我朋友丹尼斯通在为剑桥大学的博物馆搜集艺术品时遇到的惊险故事。
他回到英国后并未大肆宣传其经历,但这无法阻止这些故事传入46许多朋友及其他人耳中,其中便包括一位在另一所大学主管美术博物馆的先生。可以预料,这故事应该会给这样一位与丹尼斯通从事相近职业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且这位先生应该会十分渴望获知对这些事件的解释,以确信自己并不大可能遭遇如此令人不安的紧急情况。不过,他确实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他不需要为他的大学搜集古代手47稿,这是谢尔伯恩图书馆的工作。如果古代手稿权威们乐意,他们很可能会为了这些藏品搜遍欧洲大陆每个鲜为人知的角落。但此刻他十分乐意将自己的注意力限定在为博物馆的英国地域风景画及雕版收藏添砖加瓦,虽然现有藏品已经十分突出。然而,结果证明,即使是这样一个如此普通的、人所熟知的部门亦有其黑暗之处,威廉姆斯先生便无意间遭遇了一回。
即使是对地域风景画兴趣极少之人也知道在伦敦有一位画商的协助对于搜寻这类藏品而言是必不可少的。J.W.布瑞特内尔先生每隔一小段时间便会出版非常吸引人的目录册。目录册的条目繁多且更新频繁,主要包括英格兰及威尔士地区的一些别墅、教堂及乡镇题材的雕版、设计图和古旧素描。对于威廉姆斯先生的职业而言,这些目录册自然是必需品,但由于其博物馆已有大量地域风景画藏品,因此他只可算一位常客,而非大买家。他期望布瑞特内尔先生可以填补其藏品中的空白缺憾之处,而非提供珍品。
去年二月,布瑞特内尔先生“百宝库”的目录册送到了威廉姆斯先生博物馆的书桌上,一同寄到的还有这位画商的一封用打字机写的短信。短信内容如下:亲爱的先生,
我们恳请您注意附寄目录册第九百七十八号作品。我们可将其寄予您以供查看。您忠诚的J. W.布瑞特内尔
威廉姆斯先生翻到随送目录册的第九百七十八号,他注意到这作品并非什么传世之作。在相应的位置,他找到了以下条目:
九百七十八号——未知作者。有趣的铜版画:一座本世纪早期宅邸景观。十五乘十英寸大小;黑色边框。两英镑两先令。
这画作并无特别吸引人之处,而且价格似乎过高,但既然深谙业务及其顾客需求的布瑞特内尔先生似乎十分看重这幅画,威廉姆斯便写了封明信片要求将这作品连同此次目录册中其他一些雕版及素描送来试货。之后,他便并无多少期盼地开始了一天的日常工作。
任何邮包都会比预期之日晚一天送达,布瑞特内尔先生的邮包证明了——我想应该这么说——这一规律不存在意外情况。邮包由周六下午的邮递服务送达博物馆,威廉姆斯先生已经下班了。根据惯例,用人将邮包送到了他在学院里的住处,以使其不必等到周日之后才能查看寄来的画作,并将其无收藏意愿的作品寄回去。当他和朋友一起进屋喝茶时发现了这个邮包。
我只关心那幅相当大的黑色边框铜版画。我已将布瑞特内尔先生目录册中所给的简短描述抄录于上文。虽然我不希冀自己可将此画描述得如同我亲眼见到那般生动,但我一会儿会给出此画作的更多细节。如今在许多老旧旅馆的走廊及一些远离尘嚣的乡村别墅的过道里仍然可以见到与这一画作十分相似的仿制品。这是一幅相当平庸的铜版画,而一幅平庸的铜版画可能是所知雕版种类中最差劲的一种。画作展现的是一座并不十分高大的上世纪别墅的正面景观。这房子有三排配有简单窗框的窗户,窗户周围是磨花粗面石砖。房子屋顶矮墙的角上有球形及瓶形的雕刻。房子正中则是一个柱廊。房子的两边是一些树,屋子正前方有相当宽阔的一个草坪。画作很窄的空白处刻有“A.W.F.所刻”的铭文;除此以外别无其他题字。所有这些细节让人觉得这是一件业余之作。威廉姆斯先生简直难以想象为何布瑞特内尔先生要给这样一件作品贴上两英镑两先令的价签。他十分鄙夷地将这画作翻转过来,看到背面有一个纸标签,左半部分已经磨损。留下来的只是两行文字的末端:第一行有以下文字“—恩格雷宅邸”;第二行则是“—塞克斯”。
或许花点时间确认画中的地点是有意义的,用一本地名索引书即可完成。然后他可以将这幅画送还给布瑞特内尔先生,并附上一些他对于布瑞特内尔先生判断力的看法。
因为天色已黑,威廉姆斯点上了蜡烛,并沏了茶,给和他一起打高尔夫球(我相信此处所写的那个大学的权威们都浸淫于高尔夫球以获得放松)的朋友倒上。他们边喝茶边谈论着,谈论的内容玩高尔夫球的人自己可以想象。但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作者,我并无权利将这谈话强加给不玩高尔夫球的人。
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某几次击球可以打得更好,以及在一些紧急情况下,两个选手的运气都太差了。这时他的朋友——我们姑且称之为宾克斯教授——拿起了那幅加框的版画,说道:“这是什么地方,威廉姆斯?”“我正想搞清楚呢,”威廉姆斯边说边去书架拿地名索引书,“看画的背面。一个不是在苏塞克斯就是在埃塞克斯的叫什么‘雷宅邸’的地方。正如你看到的,名字的一半已经磨损。我想你不会凑巧知道这地方吧?”“我猜这是那个叫布瑞特内尔的人寄来的吧?是吧?”宾克斯说,“是为博物馆买的?”“呃,如果价格是五先令,我想我会买的,”威廉姆斯说,“但是48因为一些诡异的原因他要价两畿尼。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幅画作如此低劣,而且里面也没有人物来增添生气。”“我觉得这画确实不值两畿尼,”宾克斯说,“但我觉得画得没那么糟糕。我认为这月光画得挺好的;而且我想这画里曾经有一些人物,至少一个人物,在这幅画前端的边缘。”“我来看看,”威廉姆斯说,“好吧,光线确实画得比较高明。你说的人物在哪里呢?哦,看到了!只有一个头,在画作非常前端的地方。”
确实画里面——仅仅比一个小黑点强点,在版画极其边缘的地方——有一个男人,也可能是女人的头,用衣服包裹着,这人背朝观画者,面朝房子看着。
威廉姆斯之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他说,“虽然这画作比我之前想得高明些,但我总不能把博物馆的两畿尼花在一幅我连画中地名都不知道的作品上。”
宾克斯教授还有自己的工作,因此很快就走了;直到接近晚饭时间,威廉姆斯一直都忙着尝试确认这画作中的房屋,但徒劳无获。“如果‘恩’前面的元音还在的话,就会容易很多,”他想,“但现在的情况而言,这屋子的名字可能是‘盖斯汀雷’到‘朗雷’中的任何一个,而且以此结尾的名字比我想到的要多得多;这本破书里也没有目的地索引。”
威廉姆斯先生所在学院的晚餐时间是七点。不需要详细描述晚餐。他遇到了下午一起打高尔夫球的同事,他们十分随意的餐桌谈话内容我们也毫不关心——因为主要是一些高尔夫球相关的话题。
晚餐后,他们在公共休息室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夜里晚些时候,其中几位来到威廉姆斯的房间,毫无疑问他们玩了惠斯特牌戏,并抽了烟。在这期间,威廉姆斯看也没看就从桌上拿起了那幅铜版画,递给一位对美术比较感兴趣的同仁,并告知了此画的来历以及一些我们已经知道的特别之处。
那位先生随意地拿起画作,看了看,然后饶有兴趣地说道:“威廉姆斯,这画真的相当不错啊,非常有浪漫主义时期的感觉。在我看来,光线的处理非常得当,画中的人物虽然有些怪异,但却让人印象深刻。”“哦,是吗?”威廉姆斯说道,他正在为其他客人倒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因而没法走过去查看那幅画。
夜色渐深,客人们也准备告辞。等他们走后,威廉姆斯需要写一两封信以及处理一些杂务。午夜稍过,他终于处理好一切走进卧室。点燃卧室蜡烛后,他就熄了灯。那画作就面朝上地放在桌子上,上一位客人查看后便没有动过位置。在熄灯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这幅画。他看到的景象害他差点把蜡烛丢到了地板上。现在说起来,他还坚称如果当时蜡烛灭了,他一定会被吓坏的。但是事情并未如此,他将蜡烛放在桌子上,好好地看了看那幅画。确实——毫无疑问,这绝对不可能,但又百分百是真的,在画中那座无名宅邸前方的草坪上有一个人,而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那里还没有人。那人四肢爬行着朝房子行进,全身裹在一件奇怪的黑色衣服里,背上则有一道白色十字架。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形。我只能告诉您威廉姆斯先生做了什么。他拎着这画的一角,拿着它穿过走廊走向他所拥有的第二套房间,将这画锁在了一个抽屉里,并将两套房间的门都紧紧锁住,然后就上了床,但在上床前他记下了这幅画自来到他这里后发生的非同寻常的变化,并签上了名。
他迟迟未能入睡,但一想到并不仅有他一人的证言来证实画作的变化,就感到了一丝欣慰。显然前一晚上看过这画的人肯定看到了一样的场景,否则他可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者脑子出严重的问题了,幸好这一可能性已被排除。第二天有两件事情等着他处理:他必须审慎地评估这幅画作,并为此邀请一个证人,另外他必须下决心努力搞清楚画中宅邸的真相。因此他决定邀请邻居尼斯贝特共进早餐,随后花一个早上翻阅地名索引。
尼斯贝特并不忙碌,因而九点三十便来了。抱歉地说,即使已经这么晚了,威廉姆斯先生还是尚未穿戴整齐。早餐期间,威廉姆斯只字未提那铜版画,只是说自己有一幅画作想征求尼斯贝特的意见。只49要是熟悉大学生活的人便能想到,两个坎特伯雷学院的研究员在一次周日的早餐中,谈话有可能涉及多么广泛、有趣的话题。从高尔夫球到网球,他们几乎没有漏过任何话题。但是我仍可断定威廉姆斯先生十分心绪不宁,因为他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了那幅十分奇怪的画作上。此时,那画作正被正面朝下地放置在对面房间的抽屉里。
饭后他们抽起烟斗,威廉姆斯等待的恰当时刻终于到来。他相当——几乎颤抖——激动地跑过走廊,打开抽屉,抽出那幅画——仍然面朝下——然后跑了回来,将其放在尼斯贝特手中。“现在,”他说道,“尼斯贝特,我希望你准确告诉我你在这幅图中看到了什么。如果你愿意,请描述一下,要很详细。一会儿我告诉你原因。”“好吧,”尼斯贝特说道,“我看到一个月光下的乡间别墅——英国的,我猜想。”“月光?你确定吗?”“当然。如果你要我仔细描述的话,月色正在消退,天空中有云。”“很好,继续。我发誓,”威廉姆斯自言自语道,“我第一次看到这画时,里面没有月亮。”“嗯,没有其他可以说的了,”尼斯贝特继续说道,“这房子有一——二——三排窗户,除了底下一排的中间那个窗户被门廊替代了以外,其他每一排有五扇窗子。而且……”“但其中的人物呢?”威廉姆斯特别有兴趣地问道。“没有人物啊,”尼斯贝特说道,“但是……”“什么!画前端的草坪上没有人物?”“什么都没有。”“你能为此发誓吗?”“当然可以。但是还有一件事。”“什么?”“为什么最底下一排窗户有一扇被打开了,大门左边的一扇。”“是吗?天呐,他肯定已经进去了。”威廉姆斯十分兴奋地说道;他急忙跑到尼斯贝特所坐沙发的后面,从其手中拿过那幅画,亲自来确认这件事情。
确实如此。画中并无人物,有一扇窗户开着。威廉姆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写字台,十分潦草地写了点东西。然后,他把两张纸拿给尼斯贝特,让他先在其中一张上签名——这张是尼斯贝特自己对于这幅画的描述,您刚才已经知道了——然后让他读另一张,那张是威廉姆斯在前一晚的记录。“这些意味着什么呢?”尼斯贝特说道。“问得好,”威廉姆斯说道,“嗯,我现在觉得,我必须做一件事或者说三件事。我必须问嘉伍德”——这位是他前一晚的访客——“他看到了什么。然后,我得在这画进一步变化前拍一幅照片。同时,我要弄清楚这画画的是哪里。”“我就可以帮你拍照,”尼斯贝特说道,“我会帮你拍的。但是,你知道,这看起来好像我们在破解一起某个地方发生的惨剧。问题在于,这是否已经发生,或者即将发生?你必须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嗯,”他又看了看这幅图,并说道,“我想你是对的:他已经爬进去了。如果没有搞错的话,楼上某个房间有人要有麻烦了。”“我想的是,”威廉姆斯说道,“我想把这幅画给老格林看看(他是学院的资深研究员,而且做过许多年总务主任),他非常有可能知道这地方。我们学校在埃塞克斯和苏塞克斯有财产,这两个郡他在任职期间一定去过好几次。”“他很有可能知道,”尼斯贝特说道,“我还是先拍照吧。但注意,我记得格林今天不在学校。他昨天晚上没来吃晚饭,我听他说过星期天要离开学校。”“也是,”威廉姆斯说道,“我知道他去布莱顿了。嗯,如果你现在给这画拍照,那我就去找嘉伍德,记录下他的描述,我走的时候你盯着点这幅画。我现在开始觉得两畿尼对这画而言也没有高得很离谱。”
过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并且嘉伍德先生也一起来了。嘉伍德说道,他看这画的时候,里面的人物已经离开画的边缘,但还没有爬到草坪里面。他记得那人衣服背上有一个白色的印记,但是记不清是否是十字架了。这一印象性描述被记录成档,并签上了名。尼斯贝特则着手拍摄这幅画作。“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尼斯贝特说,“你难道要一整天都坐着,盯住这幅画吗?”“呃,不,我不打算这样,”威廉姆斯说道,“我宁可想象我们注定要看到全过程。你看,在昨晚我看这幅画到今天早上这段时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但是这个东西只不过进了屋子而已。它可以轻松地完成它要做的,然后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但窗户还开着,我认为这一事实意味着它现在还在里面。因此我觉得把画放在一边没有关系。而且除此之外,我觉得这画在白天不会有太大变化,如果不是完全没有变化的话。我们可以下午出去散会儿步,然后回来喝茶,或者等天黑再回来。我把画放在这桌子上,并且锁上门。除了我的用人,没人进得了房间。”
三人均同意这是个好计划。进一步讲,如果他们三人共度下午的话,就不太可能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因为任何有关这一事件的传50言都会引起整个灵异事件研究会的强烈反应。
我们可以给他们一点休息时间,直到五点钟。
五点的时候,也可能是五点左右的时候,他们三个走进威廉姆斯的住处。一开始,他们看到房间门没有关时颇感不快,但随后想起周日的时候用人会比平时提前一个小时左右进来听候吩咐。然而,一个意外事件正等待着他们。他们首先看到那幅画和之前一样,斜倚在桌上的一堆书旁,其次他们看到威廉姆斯的用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满脸恐惧地盯着那幅画。怎么会这样?费尔切先生(这名字可不是我编造出来的)可是一位相当称职的用人,他给学院里其他用人树立了职业道德的榜样,而且也是附近几所学院的模范。因此,对于他的职业操守而言,坐在主人的椅子上,或者对主人的家具或画作显示出特殊的注意都是非常不寻常的事情。确实,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这样有失体统。所以,三位先生进屋时他十分吃惊,并且吃力地站了起来。他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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